伙伴

我和文邦坐着喝酒,路边突然响起了《献给爱丽丝》的旋律。我想不起这曲子对我来说有何意义,却突然被拉进了往事的漩涡。
——第一次见到恕野的时候,她穿着裙子和黑色皮鞋,蹲在土堆上拔草。“你看,这是芝麻的花。”她掐下白色的花朵,闻了闻就扔了。我手里抓着捡到的树枝,随恕野一块转过头去,装作看到了她假装看到的东西。晚霞下沉,天色越见深蓝。我使劲拍打胳膊的蚊子,跟在恕野后面跑走了。至于我从何得知了她的名字及写法,我想不起来。
对文邦产生印象的同时,他已经以伙伴的身份横生在我们之间。他的经典事迹就是在外面的小巷口和不认识的孩子打架,断了一颗牙,哭得眼睛肿还不认输。大家笑他换牙的时候就不用遭罪了。我能记得,也只不过因为当时我刚刚掉了门牙。空了的地方舔去有咸咸的血味。我也和文邦往死里打过架,被拉开之后就算了。最严重的一次是他摁着我的头往墙上撞,在那之前我还没讨厌他。我们三人只要呆在这院里就是玩伴,其他时候另当别论。那时我想,我们三人里面应该会出一个杀人犯。
记忆中的晴天常是干燥而灰蒙蒙的。恕野捡到一只从巢里掉下来的小麻雀。文邦说它怎么也活不长了,索性拧断了它的脑袋。稀疏的灰色羽毛间露出了活像蛆虫的粉色脖颈,不断招来苍蝇和蚂蚁。我们围在旁边看了很久。
我随口问起,文邦已经想不起有这么一回事。我给自己倒满一杯,盯着油腻腻的桌面,让现实消失,回到恕野所在的时光。
“君行,给,请你吃冰棍。”
我们坐在小土丘上。长在旁边放任自流、营养不良的石榴树结出小小的果子,青中泛红棕的外皮却还染上诱惑,加速它的夭折。我们曾摘过几个,看似晶莹深红的果肉尝起来又酸又苦。
“为什么?”
“我和文邦在一起了。”
“挺好。”
我绷着脸说。一点儿也不好,我恨不得有一杆猎枪能崩了他。
“我也觉得好。”她说。
我拆开包装袋,看到了中奖字样。我其实讨厌蜜瓜味。冰棍刺痛了我的门牙和舌头,麻木之下传来甜味。恕野面朝阳光半眯着眼睛,醉心于我无法了解的情感和遐想。我几口咬碎了冰棍,竹签丢在荒地里。她的双眼像不经驯化的幼猫,沙粒包裹的琥珀。某个没有开端的瞬间里,我的心为近似杀意和憎恶却又相反的模糊感情抽动了一下。我们都还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小鬼而已。夏天没有穷尽,我们却要成长,心智跟不上骨骼。没有任何预示和前兆,她吻了我,为了好玩。这个吻里没有情感——我们还不具有多少情感——光是动物性的好奇、胜负欲和肌肉运动。那个吻像极了酸涩得难以下咽的野石榴。
从前的闲日都是如何打发掉的?我和恕野总是坐着下跳棋,多年来棋路少有变动,都先走自己的左上角。突然失去耐心就一把打翻棋盘,又狂笑着寻找满地跳动的玻璃球;我们拔掉蚂蚱的后腿,把它养进矿泉水瓶,任它在残疾的痛苦中度过短暂的余生。校园操场边上有一株向日葵,平安长到一米来高,终于在开花后遭人连根拔起。只有破坏能表明我们的喜爱。
今天的我不比十二三岁时更有智慧。此时嘴里的烟味搞得我很恶心。当你突然停下的时候,会觉得啤酒有生内脏味儿,盘里剩下的食物也变得冰冷,竹签串子实施着失去效用的刑罚。马路对面也是一样的烧烤摊,也是乌烟瘴气,滚滚浓烟从烤炉里升起。人声包围着,有时能盖过我断断续续的思绪。我得要不断受到刺激,不断逼迫自己感动才不至于将短时厌恶上升为整个生活。文邦父母动用关系让他上了非地段的好学校,我和恕野一块去了附近以学风不良闻名的中学。
我常和恕野厮混——没有别的更贴切的说法了——我们待在一块,便能回到童年最初的混沌,专注于行动,交谈极为有限,在断断续续的沉默中摸索世界,只带有一点粗糙迟钝的触觉。我们交换食物,抢对方咬过一口的东西,校门口卖烤串的阿姨都认得我们。我很可能是最常和她待在一块的人,也还是对她知之甚少。文邦周末也很少回家,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直保持交往,有没有见过面。只有疼痛能让你留意到一根从未留意到的神经,其他时候它只是麻木地存在着罢了。
《献给爱丽丝》的旋律越来越远。洒水车会用这首歌实在奇怪。也或许它只是出现在我脑海里,循环着折磨我。
“离她远点!”连我妈也这样说,就好像她沾染了什么病毒似的,“恕野差点给她爸打死。听楼上的说,那天他们家吵得翻天了。”
每天上学前我一次又一次敲她家的门,她父亲只说她不在,已经出去了,看我的眼神像看垃圾。
突然之间她就不再去学校了,因为脾气古怪难与同学相处,也因为成绩差得完全跟不上,传闻她不惜花钱请人代写作业;每天呆在房间里,似乎有上门家教为她补课。我讨厌透了每一个人,我的父母也好,学校老师也好,恕野的父母也好,甚至多多少少也讨厌自己。我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但这个局面一定是我们所有人造成的。我怎么可以什么都不知道?
“恕野!”我在窗下叫她。
“别喊了!”楼上传出不相干人的抗议。
我预感今天之后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我继续吼着她的名字,这是我和她在世间仅存的联结,像生者与亡灵之间的墓碑。
她拉开窗,露出没有血色的脸,嘴唇却涂得紫红,像无人敢尝的野果。她透过窗台上丛生的芦荟和铁海棠望着我。
“我爱你。”我喊。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说这话,甚至也不明白爱的含义。恕野哗一声拉上窗子,把我撇在原地。后来我才明白所有话语说尽之后只剩下情感剖露,对过往种种人情作一个无谓的总结,向命运缴械。结果整个院子传遍了这事。出于种种原因,她家不久便搬走了。
“上中学的时候你有没有回来找过恕野?”我转向文邦。
“君行,你怎么搞的,喝多了?”文邦不解地笑着。
“有没有?”我像傻子一样咆哮。我根本没醉到那个程度,是借酒装疯。
“没有,我很少回家。她那会儿不是穿得跟化妆舞会似的吗,那裙子,真教人恶心……别想那些了。”他一把拍在我肩上。我想起额头擦在墙上凸起的沙粒上的感觉。
“你见过她了。”我浑身的血都向上涌。
“可能吧,我不知道。”文邦灌了一口啤酒咂咂嘴。我一手抓起他的领子,另一手抄起边上的空酒瓶。我更想用一把枪抵在他太阳穴上。他奋力试图推开我。
“我不过是……那时我们还那么小,能知道个鬼?……可她想杀了我!……她根本就是疯了!”他突然吼起来,“你看我手上这道白的,过这么多年都还看得到痕迹,妈的她想和我歃血为盟。”
一场普通而沉默的叙旧最终不可避免地演变成这样。我们都进了医院缝针,留下的疤恐怕比他们歃血为盟那一道来得更深。我知道今后我们两人再也不宜见面,一开始本也不该见面的,否则难保闹出人命。我们该来一场决斗,各拿一把枪,相隔几米站着,朝对方射击。

我回家翻乱所有的柜子——差不多拆了整间房——找到那个已被压坏的音乐盒。某年我生日的时候恕野把这东西送了我。她给我演示了一次,能播放《献给爱丽丝》。
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她写了一张字条贴在底部。纸粘得那么牢,撕下就会将它破坏。
可是人能承诺的永远容易失效。只有话语能够永远漂浮在空气里,借着万里外的某个活物的呼吸继续传播。
我不想拼复过去。她不回来了——我们不能回去了——尽管要承认很难。我如果愿意,也总能联系她的。这才是最糟的部分。但我只是拼命想着她,期望能从日渐歪曲、模糊的回忆里能找到拯救我们两人的答案。假使时间可以倒流、停止,我也不知应该停在哪一段才好。没有人当真想回到从前。但愿曾经存在过平和而无所事事的一天,我们找出抽屉里的跳棋,把最喜欢的颜色挑出来摆在一个个棋孔里。太阳像沸水一样浸着我的手臂和脚面。“你先开始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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