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鱼缸

我的父亲或许是魔法师。这间再普通不过的三室一厅是他的工房。魔力的证明即厨房里那个长方体水族缸——水草茂盛柔软,光亮而颜色简朴的大小鱼群时隐时现,种类极其丰富,数量显然远超出这个玻璃缸看上去的环境容纳量。我有记忆起它便存在,从未换过水,也没有一条鱼曾展露丝毫的病态。对于水生物而言,它无异于伊甸园。
当然,我和妹妹阿红都不能触碰鱼缸。我们喜欢串门的小叔,也总打鱼缸的主意:“一条就好!送我养吧!”但无论他如何软磨硬泡,父亲仍不松口,
我不知道欣赏鱼的美,只知道这个鱼缸承载着我对美味的全部想象。母亲擅长烹饪,烧鱼汤最是拿手,鱼是菜市场里买的鱼。每每桌上端来鱼汤,关于缸中生物的幻想便肆意飞驰。绽开的黑褐色薄皮下,会露出瓣瓣白肉吧。
父母关系非常融洽,远好于我接触过的——为数不多的——所有夫妇。他们也争吵,但只要母亲作势要捞出缸里的鱼,就能取得压倒性胜利。即使父亲十分宠让母亲,连她也没有喂鱼的特权。
后来母亲突然离世。准确来说,是上周的事情。家庭的温馨一夜散尽,突然间蒙上麻状的黑暗。绝望和悲伤竟不能削减食欲,每个清晨和深夜唤醒我的不再是内急和母亲温柔的声音,而是饥肠的哀鸣,可见痛苦不能使人圣洁。从那天开始,我从骨肉俱全的人类,成为了一个只装盛肠胃的皮口袋。
连续好几天,我们靠外卖和零食度日。母亲惯坏了我们的胃口,别的东西吃起来和蛛网或沙砾毫无区别。饥饿吞噬理智,我日益暴躁,而阿红如惊弓之鸟不敢和我说话。
“看来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晚,父亲叹息着,卷高袖子,从鱼缸中活生生捉出一条鳗鱼似的东西。缸里的生物没有一样是能叫出名的,如同模糊的梦境,模拟着不曾存在的真实,奇妙地与真正的已知鱼类有所偏差。我没来得及看到更多,他就把我撵出厨房,还匆忙嘱咐我打电话让小叔来一块吃饭。
小叔落座时,桌上已摆满各种鱼的段落和碎片,裹着不同佐料。不知怎么,我体内徘徊的狂兽此时忽然陷入肃然的沉默。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弄出晚餐来,大约也是父亲的魔法。
阿红等不及,第一个夹起一块。她的样子仿佛吓傻了,筷子尖含在嘴里呆滞了十几秒。
“你怎么了?”我问。
她瞪大白多黑少的两眼,说不出话来。我不耐烦,也伸出筷子。——我于是理解了她表现出的痴傻。我的表情必定也好不到哪去。是的,这是我对味觉的所有认知,这是我对美味全部的理解,曾有的想象一概遭到否定。就是这么一筷。那顿饭吃了非常久,好像穿过消化系统的是宇宙诞生前的混沌。
“它们养了十六年,才长得成一桌大宴。”父亲慢悠悠地说。
我和阿红面面相觑。
深夜,我潜进厨房。鱼缸兀自发出微光。那条本该被吃掉的巨鳗从水草中掠出,贴着玻璃壁游过,又不见了踪影。随后出没的只有细小的鱼苗,体型一拨比一拨更小。它们要再花费十几年才能恢复原先的样子吗?
某一扇房门后传出动静,我闪身进了离厨房最近的卫生间。外面没再有声音,我赶忙逃回卧室——想着再晚一步,或许我也会被杀了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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