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些器官,一些腺体,失去细节或细节过多的皮肤,我。照片上就是这些东西。我的嘴唇不像铁树的果实,我的指甲应该像墙上的硬垢。
别人眼里的我或许不比这个好太多。要么只是一张脸,要么只是一条影子。像桥墩下小孩子尿上去的污渍。
阿鲸其实是害怕受伤的,温柔的人!女孩们这样说。
阿鲸很傲慢。栗子指出了这一点,令我刮目相看。
自从栗子迷上的拍照之后就疯狂地拍我。拿起手机,轻点按键,完成。
她把那些照片有模有样地打印了挂起来,就在学校附近她父母给她租的房子里面——我们管那儿叫“仓库”。有时我也去那待着,她把备用钥匙给了我。我不能把它们成为作品——只是我的碎片和她转瞬即逝的快乐,一些没有所指的纪念物。我们在海边的合影虽非出自她手,但也置于其中。好像合影总宣告着某种结束,那之后不久栗子突然神神秘秘地忙起来。
从学校到“仓库”要经过一个天桥。我走到天桥拐弯处看到建筑群后的落日时就想到那天所见的海岸线。玻璃幕墙变成金色。我把手掌搭在铁栏杆上。上面沾着灰尘和人的飞沫。车流从下穿过时,脚下的平面像是会陡然断裂。有那么一会儿,我边落下了几抹金晖,像施舍。
如果阿翡没叫我——我也不过是要继续往前走而已。叫住我却又好像没有要事,有时只是为了说明天见。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每天装作和我顺路,快步走到我的旁边,一直上到天桥,再从另一端的阶梯下去。
“你要去哪?”
过一个世纪——就在我即将走下第一级向下的楼梯时——她开口了。
“朋友在纹身店工作,让我去看看。”我本来是要去“仓库”的。
“你还有这样的朋友啊。”
“嗯。”
“能不能也带我去?”
忘了说,她本月跟我告白了。我无意以炫耀的语气告诉你这些,但听起来很难不像是炫耀,但这不是什么特别愉快的事儿,你要知道,总像有人一拳打到你的胃。
我们就去了小巷里的纹身店。不大的一块LED灯牌上亮着它再普通不过的名字。门前楼道窄得不够两个人并排站,每一级都贴着广告。进去有一种牙科医院、理发店、摄影棚和鬼屋混合的氛围。纹身机发出滋滋声。一面墙上贴满纹身师的作品集——占满全背的瑞兽和鬼魅,肩胛的花朵和翅膀,胳膊上的动物头和人像,诸如此类的东西。
“我挺想把你的名字纹在手上的。”她这么说可能只是要引起我的重视。
“用不了多久这个字对你来说就会变成嵌进肉里的一道奇形怪状的伤疤。”
“那有什么关系?”她说着走去一边专注地审视那面墙。
我的朋友阿空——此时此刻无所事事的另一位纹身师——从里间走出来。
“阿鲸,你终于打算纹身了?他说着一手横搭在我肩上,然后注意到阿翡。“……新的女朋友?”他压低了声音。“不是。”我说。
“他们都不后悔吗?”我问阿空。
“会后悔啊,所以有人要用新的纹身遮盖旧纹身,有人要洗纹身。你看,”他指着墙,“这都写着了,我们承接的业务可多了,各类穿环也不在话下。”我虚一眼再次打量整一幅作品墙,还是没找到什么亮眼的图案。阿翡还站在那边,以考古般的仔细严肃贴近观察。
“有兴趣的话可以来这边看啊,我师父正在给客人纹身呢。”阿空招呼她。
“这墙上——”
“咳,基本上都是师父的作品。”阿空抢先说。
阿翡跟着阿空过去。我站着没动。等她终于参观尽兴,外边天已经要黑了。我和阿翡在巷口道别,红方砖围起来的小花坛里长出了一株看起来会开花的植物。
栗子很少回来。我心安理得地在“仓库”呆了一整夜。
偶尔有光从墙边掠过。即便临近的楼的窗户大半熄了灯,也还能不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狂笑和兴奋简短的尖声话语。夜更深时车声都变得稀少。我还醒着,神经像悬吊在铁钩上。我觉得寂寞。而令人烦躁的清醒消耗着我的情绪,最后我连寂寞也感觉不出来了。无穷无尽的无聊蚕食我所剩不多的缓慢思考,连想象太阳也不能。我厌倦了平躺,站在窗边尽力地看最最远处的路灯。黎明降落在地平线之后它们将熄灭。我盯着挂在房间门口反光的照片。人们看着我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2
之后的某天课间,阿翡捧着一盆仙客来走近我桌前,啪地一放,茎干顶上的紫红花朵颤了颤。
“拿回去吧,我养不活。”我说。
“已经是你的了。”她气呼呼地回我,不留一点余地,也像料定我还不至于恶劣到能当着她的面丢掉。我很困惑。照料植物实在让我头疼,我把它放到教室的阳台上充公。她不肯把花拿回家,就每天自己去浇水。我只当不知道。阿翡终于不再尾随我过天桥。她食指一侧多了一道类似水滴又说不准是什么形状的蓝色的线,乍一看只像白板笔渗出的墨。我既然留意到了,好像就该问一句;但似乎没有特地和她说什么话的必要。
3
我躺在客厅上的旧沙发发呆,突然听到开门声。
“你周末也来这啊?”栗子说着把背包扔到我边上。
“栗子,我想当纹身师。”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想当纹身师吗?话说出口的那一两秒是认真想的。事实上我几乎没画过任何东西。
她走进卫生间洗手。
“那多好,你去跟阿空学啊。”我的朋友她基本都认识。
“他不行吧。”
“也是,他好像也是初学者。”
“栗子。”
“怎么啦?”她甩了甩两手的水走出来。
“你在偷偷计划什么事吗?”
“没有。”她明快地回答。
我忽然想要摸她的头发,手莫名其妙地抬起来,而她还站得很远。纤细顺滑的触感令人怀念,光线如果能凝固,大约应是这样的质地。一股无形的怪异感驱使我改变动作轨迹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也许我不能再踏进海浪了。然而,我前所未有地强烈而茫然地渴望投海自尽。要是情绪对头的话,我过几天就可以再去一趟。让灰蓝的水墙面向我倾覆。
“我还以为你是说想去纹身呢。纹葛饰北斋那幅海浪吧——叫神奈川什么的那幅。”她把话题抛回来。
“那个我知道。太常见了。”
“嗯。你看到阿翡的手指吗?她去纹了一个蓝色的图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你要是拍出了特别满意的照片,也送我一张呗。”我岔开话题。
“还没拍到呢。啊对,我想买个相机。”她坐过来,让我揽她的腰。
我们谈起真实的愿望来了,不可思议。
到那时也不知道我们会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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