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例的聚会日,几位太太在牛奶咖啡似的甜浓乐曲里吃茶打牌,不亦乐乎。贵妇的牌会也兼珠宝品鉴、时装展览之用,最重要还是交换掌握的大小情报:这家公子赔了生意,那家千金留洋读了博士差点远嫁,消息更比报社记者灵通,不做谍报工作实在屈才。正聊在兴头,使女急匆匆小跑过来牌桌边。
“夫人,张太太来电话。”
胭脂花团里一张粉白的脸闻声转过来,是女主人了。
她的丈夫周先生远赴重洋,在欧洲求学。十天半月一封的家信中夸不尽那风光旖旎,说教堂的拱廊和壁画,再是说大学的教授和同窗如何的博学和多才,仿佛避重就轻地只捡趣事分享。她听说法国女人生得漂亮,最是富有浪漫,常满腹醋酸地假设他在外的般般艳遇。
周太太最爱绿色,今天穿一身新绿衣。她偏爱绿,许是生在三月,名字里有个春字的缘故。青绿颜色不会把她的脸容衬托成含苞蔷薇花,但说作惹人怜惜还不算得牵强,病弱恍惚的神情总像脸上粘着一缕梦。
“静春姐姐,今天又穿绿色呢?你在这儿缝绿衣,他在外头给你买顶绿帽可不妙。”方小姐冷不防来了一句。她依仗年纪最小,说话没遮没拦,前些天甚至还撺掇她去认识些男朋友——看在她老子的面上,从来谁都不敢往狠了训她,都跟着笑,骄人的性子一天天更给纵宠得没边。少女的刁蛮尚能用娇憨来掩饰,无人怪罪玫瑰多刺或小猫挠人;只要她吐吐舌头说句“嗨呀,对不住”,旁人便不多计较。
周太太应一声,对众人说失陪,叮嘱不许偷看牌,到电话旁边。
“唉,静春,我今天就不上你那儿去了。烦你代问各位太太好。”
“怎么了?”
“有点儿害头疼,可能是着凉。”
“妈妈!妈妈!”电话那头一个声音叫道。
周太太在微寒的暮春里闭塞冷冻的心房,猛然涌入一阵暖融。
那呼唤如涧水,轻灵地滑过布满青苔的石尖;像夜莺,在花荫下的金丝笼里呼唤月色。她的脑海里当即不由自主地勾出了声音主人的速写:索园喷泉边缄默的铜像,怀抱箭袋,被静止的浪花与不腐的鲜果簇拥,嘴角似有似无的一点笑为金属的唇赋予柔软;凡尔赛壁画里云朵般美丽的安琪儿,无声的赞美诗外化为他的身躯——将成未成的小小少年,脸颊尚有婴儿的圆润弧度和玫瑰红的血晕,眼含泪光。
她没见过张太太的儿子,光是听说他生来病弱。
几轮寒暄结束,她还痴握听筒,祈望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什么也没有。张太太朝什么人呵斥了一句。
“你们几个,见过张太太的儿子吗?”周太太袅袅娜娜地回到牌桌。
“哦,也难怪你不知道。听说那孩子身体弱的,不知生什么怪病,连大门儿也出不了,怕人怕光。到现在有七八岁吧。她夫妇觉得这孩子不很吉利,不愿多管他,也不爱别人提。养到如今这么大也是造化了。”
“真不可思议,竟一次没听她说起。”
“天下怎么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世上的事千奇百怪,谁个又能说准?”
“我猜啊,那孩子早就病死了,不然一个活人怎可能没声没息的?”
“好小姐,这些点心还堵不了你的嘴么?”
话题岔向了别处。

送了客,静春仄歪在沙发上,深叹一口气。
她和先生至今无子。到医院看了又看,试许多中西方子,总不见动静。先生分外看得淡,说命里无的不必强求,她只道他有别的志向。最初一两年,一点寂寞还算不得什么;到近年,熟识的太太们一个个喜为人母,丈夫又在远地,心间的落寞愈发强烈。
黄昏覆盖客厅。电话里的声音在她脑海里横冲直撞,驱走思维。小少年的形象仿佛一个透明印子,看不清又擦不干净,跑跳在她眼皮底下。要是有个孩子多好,她要用软尺替他量身裁衣,要他的小脸贴在她膝头,当他哭时——
听说旧时代有阉伶的唱诗班,他们保有稚童的清澈音色,歌喉分外艳丽。这些伶人通常在变声之前就已进行阉割。她初听时,为人的残酷唏嘘——怎能做出这样残害他人终生的事?可她又想,换她生而逢时,有同等的财富和权位,一句吩咐就能留驻一个春光般的嗓子——她也会的。
妈妈!她竭尽想象地将两个字扩充为一句歌,拆作别的内容,强迫那张模糊的小嘴说出别的词句。
不如叫她的名字——?
嗡地她不能继续思考。
静春回房里敞开了衣橱,没心思用晚餐。挑拣再挑拣,一柜衣服都铺在了地上也选不出满意的。她又对镜上妆,左看右看都是不顺眼。不等姹紫嫣红开遍,她好像就要老去了。

翌日,她借口给张太太带些补品,亲自上门拜访。她站在门前,胸腔里一颗心狂跳不已。
一名家仆领她进去。
“少奶奶在里屋歇着呢。”
“小少爷不在么?”
“少爷出外谈生意,还没回。”家仆笑说。
“那……小少爷在不在?”她咬重那个小字。
“周太太,您可别说笑!”家仆忙把食指压在唇上要她低声,诧异而惊恐。
她只好笑笑。
厅中最为醒目的是悬吊的鸟架。一只绿鹦哥伫立其上,悠然惬意。
“这鸟儿聪明,养了半年,会说些话。”
鸟儿侧着脸,拿乌溜溜的眼瞧她。
“妈妈!”它叫。
是她魂牵梦萦的声音。像黄金的刀,有镶嵌玛瑙珊瑚的柄和冰而快的刃,将她的心斩成两半。少年的面影在她的血中鲜活跃动,她看到他伸出细小的胳膊,皮肤犹如晚香玉,伤痕淤青遍布其上更显出嫩白。
“我在这里。”她浑身颤抖,指尖冰凉,情不自禁地凑近。
那小生灵微微的倾下来,沉思着什么似的,钩一般锐利精巧的喙鲜红油润。它猛一俯身,张开小口,啄下了她的唇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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