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


1
她的身体早早化成了灰烬和骨片,可我知道她还在这里,这是只属于我的秘密。独处的时候那缕气味更为清晰可辨。但我永远说不出它来自何处——时而是办公室的抽屉深处,有时是家中衣架顶端,时而是擦肩而过的路人的发梢,有时甚至就缠绕在我的手上,仅凭呼吸就能令它消散。她终归还在这里。
我不再拜访她的家人,或者从来没有拜访的理由。我认为那只能激起他们的感伤和不满,更不必说为她扫墓。若我能感觉到她,那么石碑和骨灰盒都只不过是一些多余的容器。一段故事走向结尾,而其他故事仍会源源不绝地涌来,你永远被裹挟在无形无色的浪卷之中。你会被塞进烤箱,成为托盘里的热狗,而叙事还将继续。
她的味道飘渺而易于辨识,却不能转译为语言。隐约是一种花,是烈日下花的影子;或者不知名牌子的洗衣粉,经阳光晒过便混在了风里。它们的名字反复穿过你的眼球和舌头,你却永远不能生硬地将其捕获。我们的眼睛能看到色盘上所有颜色,但词语只将它们粗暴地分为几个区域,我们向另一个人描述的颜色永远不是他真实的所见。
我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她的气息睡在床边书本的重影里。我知道她的脸挨在床边,黑卷发犹如深海的隐花植物。妻子和儿子对此一无所知。最初我为怀揣秘密而暗自兴奋,渐渐又心生愧疚,甚至因此悄悄看过心理医生,可那些人把一切归结于工作压力或对家庭生活的潜在不满。有时她就在咨询室中,我尝试描述她的气味和方位,医生若有所思地点头,末了还是说老一套话。还曾有一位非常含蓄地暗示我去看看男科。但他们所言不实。我妻与是我实习期间认识,体贴温柔,才上小学的儿子也非常招人喜爱,只不过在同龄人中显得稍微怯弱怕生。
她越发清晰的味道教我担忧。我花了一个周末进行大扫除,四处喷洒香水或空气清新剂。家里几乎没有留存任何与她相关的物品,除了高中班级毕业照。我想那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也没做处理。
一天深夜,儿子突然走进我和妻子的房间。
“妈,我头疼。”
“怎么了?”妻子很着急,伸手探她额头,“没发烧啊。是不是没盖好被子着凉了?”
儿子耷拉着脸摇摇头。妻子催我去拿感冒药。当我回到房间,儿子已缩成一团地睡着了。
我们没很把这当一回事。
日子依然过的平顺。直到多日后餐桌上,儿子忽然失手摔落餐具,边哭喊边紧紧抱住自己的头。
“头疼吗?”
“嗯。”他的五官拧成一团,眼里隐约泛泪光。我起身找止痛药,妻子帮着她按摩。打开药柜,淡淡的清苦气味随之溢出;药味之外,尚有其他。
她在这里。
我落荒而逃,回去蹲守妻儿身侧,却忽然感觉我隔绝在这两人之外,像站在海底隧道里茫然追着头顶掠过的鱼群。
2
如有人对我说起她,数出她这般那般的好处或缺点,我只有点头微笑。
“你当真是忘了她的?”他们都为这无动于衷诧异。他们不知道,她有可能正飘浮在他们的近旁甚至出入他们的呼吸。你知道最初我是喜欢感知她的。她的气味能无数次引我回味一连串永不复返的瞬间。我能因之记起被蒸热的跑道,某日掠过手臂的光斑或是一段遗失唱作者的旋律。她的正面相当平凡,侧脸却是惊艳,如同刀身抹过奶油。
她去的那年不满十七岁,独自在家洗澡时煤气中毒,被发现晚了没救回来。我们一度十分热乎,每天在教室有八小时以上可以见面。我家的电话费烧得飞快,足足抵得上日后的香火钱。我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她的亲戚朋友同学围在四周饮泣。我不敢看白床单顶端她的脸,特地站了很远,手中的花也塞给了站得最近的一个同学去送。骨子里我是个懦夫,我害怕一具美丽的肉体遭受破坏。我不喜欢用简单的语句断定某个人对我的意义,这本是永远牵扯不清的事情。对于其他所有人,她是我唯一的前女友,他们甚至在玩笑和追忆间幻想,她活到今日之后的种种可能的情形。啊,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人。他们每次提及她都这样说,或只是叹惋。对他们而言她的遭遇仅仅是个悲伤的余兴节目,衬托他们今日的安然无忧。
儿子断断续续哭了一整晚,哭得累了才渐渐睡去。
“明天要是还这样,是不是得带他上医院?”妻子忧心忡忡。
“是啊,该去看看。”
我忽然说不下去,猛地起身打开窗。还觉得不够,就逃出房间。
香味薰得我头疼,在卧室尤甚。我回过神问妻子可感觉有异,她瞪大了眼睛摇头。我没法在卧室继续待,胡乱找了个借口搬到书房睡。
3
我们跑掉吧?她说。我们数次在网吧通宵,屏幕的光照得她脸发蓝。我们总能逃掉的,路边的花枯掉之后又将欣欣向荣,夏日重复千遍之后滑向深渊,极底端的巨鲸张开巨口吞掉了坠落的宝箱。
妻子来探我额角,她今天看起来有些不同。从前染成棕色的头发忽然变回了寻常的黑,皮肤也像漂过似的不自然发白。
“原谅我的先斩后奏——我看你也不太舒服,就自作主张帮你向单位领导请了假。”她说。
我们跑掉吧!最后的话语还在我混沌的脑海里起伏回荡。
“飞飞呢?”
“自然是上学去了。”
有一瞬间我几乎怀疑儿子根本不存在,而接下来的瞬间里我疑心她惨遭毒手。——这些念头究竟从何而来?
“没睡好吗?你的表情有点奇怪。”
“不记得了,可能是做了很多梦。”
“你从不和我分享任何想法或者感受,譬如童年做过些什么,或者梦到怎样的事情。真的。”她飘似的离开我身侧转进厨房。我揩了揩眼睛,步伐沉重地去洗漱。镜中的我一天天变成布满贝类的沉船,一层胡茬覆盖过病态的旧粉色皮肤。——我眼睛细小,五官扁平,完美避开所有可能被夸作美貌的元素,这面貌自小就定了型。嘴角的牙膏沫让我看上去分外蠢笨。记忆中只有她夸赞我好看,而我不明所以。
我们坐在长方形桌子的两边,大瓷碗中盛满呕吐物般的燕麦粥。
“我没胃口。”我如实说。
“没关系。”
“你的头发什么时候那么长了?”
“一直这样,是你从来不留心我的事。”
长长的黑发下垂弯卷,如同河面的一阵颤抖,妖女围在船的四周,撒开歌声的罗网。我们坐在无人的课室角落,躲进书堆的城垛。从我跟她第一次说话开始我就知道世上不能再有这样一个人,我也永远不能像集邮一样无端从他人身上拽出影子凑一个似是而非的她的镜像。我太过喜爱她,就像是幼时深深迷恋池塘的假山和睡莲叶下不可能存在的怪物。我们本可以有无尽悠长的时光可以虚掷,却偏要白白地用来交换偏离行轨的语句,坦陈我一生的无趣和无聊。多年以来我都拒绝承认,我对这个遗失了她的世界是何等漠不关心。前尘和去路,一无所有也可有可无。
“我知道是你。”我说。
我闻不到那个香味了。也许它就在我的血液里袅袅升温,极温柔地掀开我的脑颅。
“我常梦到舞会,可这辈子我基本没参加过那玩意。我和你,跳华尔兹或者探戈——我对那些一无所知。就是那么回事吧。”
我是握住了她的手还是胡乱抓起了托盘里的白香槟?没什么值得庆贺的。黑色长廊看起来像我的公司或者曾就读的某所学校。一线月光把所有人的肩膀洗成白色,蛾子似的白色。我记不住那些短梦的开场和结束。
然后她把刀子递了过来。
4
我没想过这样。她们挣扎、抗拒、尖叫,像待宰杀的牲畜一样。真实的图像却被空白和幻觉替换。满地混乱,我身上几处因重物的击打而剧痛。我能想象妻子当时的绝望。她一定百般呼唤,希望我能突然恢复清醒,停止可怕的行为。但我什么也听不到,也毫无感觉。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地敲邻居的门,身上的血味浓得散不去。“给我杯酒——什么都行。”
他拿来杯子和二锅头倒上。我抖抖索索地从自己兜里摸出一盒烟。
“你杀了什么人?”
“我老婆。还有……还有我儿子。”
我不能提起她们。懊悔如同胃酸和眼泪一般汹涌。少量酒精及时地阻断了我的思绪。肌肉的截面。新生儿。鲜艳炽热的内脏。温柔的脂肪层。排队登记结婚。小小的手掌。乱哄哄的一片我听不到自己的想法。
“噢。”他睡眼惺忪地点点头。
“去报案吧。”我说。
他进了里屋。
我是个可耻的骗子,一层层伪装粉饰,装作可以长成坚强有责任感的大人。事实并非如此。我的心智终究只定格在那个年纪,往后只不过是徒占着成长的皮囊苟且而活。要不了几分钟警笛会响起,但愿如此。我搁下酒杯,拖着自己爬到住宅楼顶层,头痛欲裂,眼球也像要爆开似的胀痛。林立的灰白建筑形同一排又一排的牙齿。
透过自己的血味和酒气,我再一次闻到了她。我唯一的理解者,无私包庇了我的卑劣。

“你最想回到哪个时候?”
她趴在光束里头发变成一半金色,微微眯了眼睛。
“我只是喜欢现在。”
我挽高校服的袖子,护栏被太阳晒得滚烫。
“是啊,现在也挺好。”
“你呢?”
“我嘛……”她莫名地笑了,“我想变成那种活一个夏天就死掉的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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