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友 下

我凝望天花板与墙面相接的线,梦想着伊甸园。交换的唾液里想必也充满禁忌的知识般带酸涩的甘美。蛋糕上如点缀红樱桃必然美丽,彩烛和罐头水果,相得益彰的红热塑胶,你不会吃它们。枕边闹钟的时针转到数字五,不能再度入眠的我清晰地呼吸到微暗。我的肠胃小心翼翼地运转。
闹钟响起不久,她穿着过膝的长袖睡裙出现在我脚边。没几秒,轻微的嘎吱声沿着她的接近爬了过来。我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以最快的速度从床侧跳开,套上校服冲去洗漱。
“我今天放学打算去医院看看来着。”她边看我刷牙边说,顺带对着镜子梳理头发。
“刚好,我也该去去了。”

昨日我并不曾留意门外的春联。承受一年份的日射,竟褪成离谱的胭脂色。
“我一个人生活的话,可能根本不会注意过年之类的事情。”她看破我的闪念似的微微笑着,“但我喜欢鞭炮声,最好是响成一片让人不能思考的那种。”
一前一后走出房门,无法忽略不计的台阶蓦然分明地将我和她间隔为两人。而我几乎忘了踏入那扇门之前的整段生活。我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楼梯平台上不知那一家养的铁海棠,刑具般的黑枝条利刺嶙峋。招摇的肾脏状粉红花朵,温柔地藏着毒。像家庭,偶有的温馨的遮蔽之下也明枪暗箭。
如果仅从我个人意愿出发,我并不很乐意去看望姐姐。去只是为了履行一种莫名的义务。相同的血和同一屋檐下生活多年的经历在各种时刻忽然浮现,缠住我的脚。
——我常希望死在姐姐之前。

医院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味。
姐姐靠着枕头坐着,闲翻大约是同学带来的练习册。床头保温壶还敞着盖子。与她独处对我而言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就像被摁在戒毒宣传广告牌前看吸毒者的照片。她很美,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她会活下去。
“你来了。”她投来视线。
“好些吗?”
“没什么大事了,问了医生,明后天出院都不是问题。”
说着她的目光定格在我脸上或身上某处。
“你今天放学挺早。”
“是嘛。”
气氛莫名的逼仄,我没坐太久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摁下电梯的按钮,却在刚刚敞开的门里遇着她。
“嘿。”
“你过来点。”
她向我挪近了些,脑袋突然靠上我的肩。我感到肌肉不受制地收缩,跟着是一阵痉挛。我的笨拙无孔不入。只是片刻,她重新站直了身子。

我放下书包坐在沙发里,饥饿感忽然袭来。窗外暗得仿佛有只燕子刚从半空跌下去。
门铃猝不及防响了。不受控制的莫名尴尬电般掠遍我的全身。我打算站起来,但她按了按我的肩膀绕上前。我躺倒在沙发扶手上,从我的角度看去她的背影恰能挡住门框外的人。
“雨怜,我带了些东西来,替我给你妈吧。”
男人的声音。
“她人在医院,要给她东西就直接上医院去。”
说是如此,她从那个人手中粗暴地扯过塑料袋。越是蛮横越像是放任着撒娇,理所当然接受了好意。
“带同学来玩吗?”
男人声音里略有犹疑,大约是向我这边瞥了一眼。
“和你没关系。”
“你不应该把自己弄成这样。”男人叹息。
她把他撵出去,几秒后塑料袋啪一声落在我边上的茶几上。里面不全是补品,还有些普通的零食。那个男人先前应该送过樱桃,并且误解了什么——他总会再来的。
她坐到我边上拆雪饼包装。我躺着抬起一只手绕过她一缕头发。云墨锻匹,漆黑流瀑,自我指间滑去,留下指尖一点发麻的腻。而形体既然存在,就必然寂灭。何其妄诞。
我想杀死她,而我曾妄想至少和她一起的时候还是可以重获身心安宁的,如果没有,必定是痛苦的还不够。我总是想杀死些什么人,只要不必站在他们面前看他们的表情。多少次都一样,我的心思总会回到这类事情上面。这一缕头发,编起来就会像麻绳一样结实,控制好力道没准就可以勒死她。她会不会也想杀死我呢?趁我熟睡剁掉我的脑袋,然后开膛破肚生食?即使是被评价为难吃、落得弃尸荒野的下场,只是想着她的脸上曾沾满我的血,我也会幸福的。请来吮干我的骨髓,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假装自己有爱的能力。谈话不得不中止,更多的话语会把我们诱入深渊而后推远,海浪撕开孤舟。她张开洋牡丹的核心,内含罂粟果实之毒,我看到黑蛇的尾尖。我们互为过客,另一个人的身体等同是一个无效无光泽的临时戒环。相叠的肌肤像软烂的泥。这并非我的本意。没有什么可以带走,永远不。
“他们总是说我像我妈,所有人。真恶心。”她找来一张旧照。照片里的女性大致算得姿容美丽,眉眼很黑,微眯着眼睛迎向海风。而那美丽也就类似淡水味的荔枝一样。
“不像。”我说。
“对吧?”她展颜微笑。
我们再一次一起做晚餐,做了一锅汤,加入乱七八糟的蔬菜和速食面的调料包——水开后放了意大利面,但久久不能煮熟,所以捞起来扔在了边上。我们就应该永远地继续吃这种东西。
她把自己的被子抱到我床上。什么也没发生,她抓起床头的杂志给我读了个故事——情侣杀人后整容逃亡,改名换姓,在人前假装兄妹。我觉得浪漫。第二天她抱怨我的手总是压到她的头发。

不久之后我真的见到了她的母亲。
躺在床上的女人有一头黑发,或许之前还蓄了很长。我失礼地想慕名而来的男人们也许就眷恋这黑发的光润——但也许是住院的缘故那头发被手法拙劣地一刀平平剪到齐肩的长度。
但我猜那样粗暴地剪掉另一个人的头发会很愉快,就像从睡莲含水的茎干上割下硕大的花朵。我还知道剪下的头发会被扔在垃圾桶里和食物残渣混在一起。女人睡着,她几乎是远远地睥睨她,同时挽着我的手臂,幸灾乐祸般等着听呻吟或呓语。
眼前少女的美丽和傲气攫取自另一个女人的病痛,她藏起怜恤和孤独任由自己硬气得像个石榴,仿佛只是挺起胸膛甩着头发就可以直直走下去。我肉体的动物性和精神的人性都为那光辉目眩神迷。
也在那天姐姐办了出院手续。为了不让事情过于戏剧化,我还是没回家。他们大概会围在晚餐桌前重复十几年来那一套老对白,其乐融融。

我和雨怜回到她的家,跨进门就疲惫不堪。她关上客厅的灯。街灯扫过她的脸。黑发染上杂色霓虹,坚硬的光晕边缘清晰。我莫名地想起city light这个词。So give me all you've got…某一首歌随着汽车鸣笛划过。
“你知道吗,我其实很害怕。想到还要再见到我妈,还有其他那些人,我就烦得要死。”
“是么?”
“我不想回到从前生活里,但是我也知道…眼下这样不可能长久。糟糕的是,我无论怎么都会习惯。”
“没事的。”
“嗯,是没什么。毕竟我可是个混蛋。”她说。
“我们把所有人都杀掉吧,”我说,“然后逃掉。无论去哪。逃不掉你就杀了我,说全部都是受到我的胁迫。”
但至少她笑了。
“我会杀了你吃掉,这样谁都找不到你。”
“你呢?”
“我怕疼嘛。“
这自然是笑话。但如果真的有平行的时空存在,或许也有一个我和她亡命天涯的未来,我们相伴到终老。某个清晨我发现她死在我的旁边。即使摸到了她冰冷僵硬的手,仍以为是梦中。我做过一个没有任何情节的长梦——我孑然站在雪中,四周是木制的矮屋。羽毛似的雪片落满全身,我从头到脚结成冰。空气似乎温暖地静止着。死亡尚未浸没我的肉体,却先侵入了我的心。它形同潮朽的木椽,顺着截面一天天缩蚀。我早已料想到,因此并不是那么难过。我拒认身边这具不再动弹的皮囊。我想着贺拉斯贝内特那幅画。青年跪在死去的恋人床边,而她被黑天使拥抱着,金发如河中阳光,衣裙洁白,比生时更为光灿美丽。

过后我找不到理由再与她相见。我知道她还会去同一些地方吃午餐也知道她的住处,唯独没留过她的联系方式。我们不辞而别,别后则默契地避免着再相见。我们分享过不由言语和事实构成的秘密。不知道她会不会偶尔思谋杀人和玩失踪的事情,也或者早已当笑话忘了。
我的朋友。如果哪天遇到并这样叫了她,愿她还能在街口转头来露出笑容。

评论
热度 ( 21 )

© 热狗的聚变反应堆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