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的声音来自隔壁的某个角落,或者源自虚空,造物主晃荡着酒液的胃里。静寂,接着是我的耳鸣。所有声音消失之后,浓重的黑暗跌落下来。瑶海熟睡着,偶尔发出轻鼾。我不能想象她不在会是怎样——但有那么一会,我忘记了她的存在。我盯着前方,无目的地投出视线。
我担心着无谓又重大的突发事件——她的父母突然回家;地震,天花板砸下来。概率极小,而一旦发生就是百分之百,所有人大概都会狼狈不堪。失眠让我变得像惊弓之鸟。直到晨曦破入窗帘的缝隙,我才总算放心。
“你失眠了?”
“嗯。”
她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理着我两三个月没有理过的头发。我摸着睡衣下她的肋骨,想葬身在她柔软发热的皮肤底下。她的头发相当长,又极其细密,披下来散得到处都是,很难不碰到。
她终于推开我,换起了衣服。
我喜欢瑶海,因为她的鼻尖和嘴唇坦然流露不信任,因为她发呆的样子像在进行审慎的斟酌,因为她有长久酝酿着却不爆发的疯癫,看似沉思着的眼睛里藏着烧着飞蛾翅膀的火。飞蛾,浑身绒毛、圆鼓鼓、通体米白色的东西,如果瑶海能以另外一种生物的形态存在,那么她极可能会是一只蛾子,也或者是一场太阳雨。
你默读的时候,脑海里的是谁的声音?——大多数时候是我自己的声音,也有时会不知怎么会在一些瞬间突然变成瑶海的声音——鳞片一样轻,玻璃一样薄薄地折射他物的艳丽。是适合电影旁白的声音。
我也想过自己该是一种别的什么东西。我要么也是昆虫,有许多复眼,要么是蜥蜴一类的爬行动物。
“今天很热呐。”她说着,半背对着我扣扣子。我也胡乱穿上校服,随口答应着,表示在听她说话。
“我们一起去死吧。”我边套上袜子边说。
“好啊。”
嗯,她应当也非常喜欢我。
我想死——也不是那么想死。也许我想要的是濒临毁灭却不能感知的疼痛,一阵沉默的战栗,诸如此类。难以入睡的夜晚连着混沌的清晨,空虚和狂怒从我心底升起,烟尘般渗入墙角的暗影。我想着台下观众的脸孔。
我们便策划起了自己的葬礼。
“你葬礼上想要什么花?”她边洗脸边问。
花?我能说出名字的植物都没多少种。我知道花是花——再多没有了。
“我要很多很多花。”她说。
“……菊花?”
“不要。我啊,还要穿得像演出一样躺着。”
“可是花多贵啊。”
她断断续续数着会开花的植物的名字,像念一份长长的礼单,听到一半我已经走了神——绣球、月季、百合、石竹、满天星——
“你想想,你最亲爱的人就要死了,难道到了这个份上你都舍不得花钱么?”她把我的思绪拉回来。
我想反驳,然而目前为止她确确实实是我最亲爱的人。
她差点出演了社团改编的哈姆雷特,也不知道为什么最终没上台。她自己做了女主角的演出服,参考某年的电影版做了一套“睡裙似的”衣服,但是没被采用。我就在那个无聊的话剧社里认识了她。我看到一个月只出现一两次的负责老师和她在角落里说话。我们在幕布后并肩站了很久,什么也没说,大颗大颗的汗淌下来。夏天很长。夏天总是很长,而又无事发生。像很多故事里那样,我通常扮演布景,不同之处在于我完全乐意。能够真正称之为幸福的也不过是曾经在谢幕时握了一下她的手。
“你为什么想演话剧?”
“因为大家都会看着我、听我说。不得不看我,不得不听我说。我可以穿着那种夸张的衣服满场跑。你呢?”
“我啊……就是想要找点什么事做。其实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你说,会不会有多余的、放在哪儿都不适配的齿轮?”
“这样的齿轮又怎么会被造出来?”
“是啊,所以不会被造出来的。”
“人不是齿轮嘛。”她轻巧地说。
那之后我思考了一番这个问题。为什么非得是话剧社不可?也许我想不到别的方法跳出别人画的表格。其实怎样也跳不出去,不过是加一栏减一栏,我知道。

在那之前我也算是出席过追悼会,只记得一屋子的花圈。哀乐过于盛大雄浑,相比之下躺在中间的遗体倒是缥缈,够不上一座矗立的血泪丰碑。连追悼仪式也可以程式化,我以为其他人至少可以替他选一首别的什么歌的。
我到花店去买了所有种类的白色切花——也不过是三五种,每样几朵就已经掏空钱包。问了店员花的名字,问过立刻忘记。接着,我像扛着球棒一样把花束带去瑶海家里,还是不够隆重。撕开包装的报纸和胶带,也并没有看起来更震撼。
“到浴室去吧。浴缸不是很像棺材么?”她说。
“不够长吧。”
“能进去就行。”
“我先吧,没什么需要准备的。”
我脱鞋躺进去,背靠侧壁。我身上的白衣服是校服衬衣,裤子是穿旧的牛仔裤,灰色的运动袜是平常穿的袜子,脚趾破了洞。我甚至怀疑自己真正与世长辞的时候也会是这身装束——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让遗体穿袜子。
“你闭眼。”她命令,爬到我身上。
“就当我死不瞑目好了。”
“不,不行。”
我要扮演,必须沉浸于此刻的角色——死去的我——不能回吻她。我不安极了,后背冰冷,手心则冒汗。她的头发洒在我的脸上、脖子和前胸,很痒。我忍不住伸出手将她拉近,贴着我的皮肤是温暖的。我想我是做不成演员的。
“就到这里吧,我说不出告别的话。”她说。
她接着爬进浴缸,小心翼翼地躺下来,整理她的裙摆。我把花枝像柴火一样堆在她的两旁和身上,让她捧一束在胸前。她控制着呼吸,身体近乎静止。如果她真正死掉,我会崩溃。但此时我几乎感受不出情绪,脑子里浮现假死的朱丽叶,而不是奥菲利亚。我取下喷头,朝浴缸里放水,有一瞬间想着可以勒住她的脖子。裙子贴在她的皮肤上透出灰粉色,像是揉皱的卫生纸。谋杀若能完成,也不失为伟大艺术。
我关了水站在她脚边看着她。
“瑶海,我想出一个剧本了,怎么说呢?也就是几句话而已。场景是这样:咖啡店里,一位绅士正和一位女士面对面坐着。那位绅士说……”
我像抑制不住呕吐似的说完那一瞬间的构思,之后又陷入了呆滞。不同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以迥异的语调在我脑海里尖啸了好一会,最后被突然的耳鸣打断。瑶海仍紧闭双眼,抱花的手指偶尔动一动。
“好冷啊。这样的感觉是有点像死了。”她轻轻说,“拉我一把。”她借着我的胳膊站起来。那条裙子几乎湿透了。
“你想杀了我吗?刚才?”她松开我之后突然问。
“想。”
“我也是。”她从裙子侧边一个隐蔽的袋子里掏出小刀,“……但……很难。我刚刚甚至没有拿出来。”
“就割一刀吧,我们交换着割在手指头上。”我说。
她招呼也不打就动了手。我疼得叫了起来。她把我的手指含在嘴里。
“像青柠。”她作出评价。
“青柠又是什么味道?”
“嗯……盐的味道。”
我无法明白青柠怎么会有盐味。我忽然感觉到有某一片趋近于死的海在我的血管里,每说一句话就蒸发掉一部分。死后我想把血和器官都捐出去,如果没人用大可以卖给肉铺。瑶海脱下湿了水的衣服,在水池里拧干,闲话起等高中毕业一定要把头发漂成白色。这一天像什么也没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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