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先生也老了,头发稀疏半灰不白。屋中传出画眉声。他让渚生坐下,在茶几上放一个烟灰缸。渚生谢了他的烟,客套一番,切入来意。
“于老,家父生前最欣赏您的书法,可否劳您给他写个挽联?”
于先生久久没出声,半晌,示意他一块进书房。站着又是沉思许久,挥毫落纸,上联写“鹤梦无回”下联写“枇杷留金”,横批“长山千古”中规中矩。于先生和父亲是校友,比父亲年轻些许。
父亲擅画枇杷,业内小有名气。他知道父亲早年喜爱交游,常以诗画会友,中年后染上风湿,逢阴雨天双膝剧痛,才不那么爱出门。平日无事总闷在书房,烟一支接一支抽,房中云遮雾绕,其间身影也快淡薄成一缕魂,后来他因肺癌去世也不教人意外。父亲不强渚生学画,但要是他偶然起兴凑去看他作画,也乐于顺口讲解。对墨色笔法之类他左耳进右耳出,只记得父亲最欣赏虚谷,说他不拘旧格,敢于破陈规。
“可后来学他的人,不又是陷入了他的规矩里么?”
“要学他的精气神,而不只学他的形。得形肖易,得神似难。”
“说来说去,也还是像别人的东西。”
“给你说中了,做成自己倒是最难的。”
父亲不喜欢在画上题诗,一幅画作完只留“长山作”和印章。父亲一生,除了画画似乎就是空白。如今桌上宣纸不知是哪一日铺开,已再无人着墨。纸下桌面盖着薄玻璃,再下边压着某年郊游时和一众友人的集体留影。
他无意间抬头瞥见于先生的桌角,也是这张照片,端端正正地装在相框里。
渚生一再道谢,把字带回家中。
“于国春的?”母亲扫一眼,冷哼一声。
“是,您瞧不上他。但是爸病重后跟我念叨几回想要于老给他的画题字,我就自作主张找他了。”
“他就是断不了个念,人快死了还想着要什么字。谁去整理他那些画?谁去料理他的后事?谁去招待他那些老同好老朋友?还不得是我!”母亲忽然来了气,手上东西一摔,重重坐在沙发里,脸埋进掌心不知是什么表情。
那晚渚生梦到父亲在小园里踟蹰,一手拄拐,另一手指一指垂下的果枝。金灿灿圆滚滚的一簇枇杷露在叶丛下,摇摇晃晃。渚生抬手要摘了给他,父亲却摇头,退远几步默默凝睇那树。渚生仍看着枇杷,外皮忽然失掉水分皱缩了。是做成自己最难,梦不在枇杷。后来的追悼会终究也没用上那幅挽联,于国春的名字贴在送来的花圈上,淹没在其他名字里。
借烧纸钱的机会,渚生取出了那幅挽联。“我和妈也不欠你的。”他默念着,用香烛火点燃。见宣纸被火焰吞尽,才觉得了却了一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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