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百合花喷射出欲望般的浓烈气味。房间昏暗灰尘飞舞,衣帽架上的衣物像很久没人穿戴过,一指宽的夕照漏进来。表嫂躺在她的床上,像昆虫标本贴在里。振远在挂画下面站直,双手规规矩矩交握在身后。这画本来是挂在客厅沙发正上方的。
他最初先是爱看她抽烟的样子——翘起一条腿,却不显得粗俗,烟缓缓从唇隙吐出来。振远高中时候学校离表哥家近,就常是在表哥家住着。她总那么样的坐在沙发上,闲闲地等待着什么似的。她吸进去的烟反而像涌上了他的脑子,朝着窗的脸在滚动的薄薄蓝气后面似乎模糊了,像旧相片里摇篮中的婴儿。头顶上的画好像要落下来——一幅装裱在金属框里的墨葡萄——尖嘴的鸟定格在某一瞬间的振翅。如有人来电话邀她打麻将,她便好一番打扮才出门。
“你来了。”表嫂坐起来点一根烟,靠在床头。往事和琐事在一个个下午恍恍惚惚地散去,又重新凝聚。他和头一次走进这扇门一样局促不安。
他写过一些没有歌颂对象的情诗,写了又整页撕掉好几次,随意扔在垃圾桶里。不知怎么给表嫂看到了,都捡起来,说不如你当作写给我的,我替你收着。他觉得羞耻,又不善拒绝。后来写的东西,写完就搓成团丢在桌面上。
没等他高中毕业,表哥和表嫂就离了婚,不知她怎么就争到这套房子。但无论是明面上还是内心最深处,他还是叫她表嫂,这个称谓有一点血缘相连的错觉,竖起一道防线,为红色的果实抹上恶的甜蜜招引爬虫。门锁从没有换过,他手里有多年前就配了的钥匙。
他早已淡忘成为诗人的梦,只是看着她吸烟才记起来那些曾经掠过脑海的破碎的热情,像沙滩上闪光的碎玻璃。
他不时去拜访表嫂。也不是真的那么想来,也顾忌着避嫌,只不过她有一种吸引力,他的意志不能抗拒。像所有没有开头和结尾的夜梦,像直通黄泉的列车,像那些翻开封面就闲置的新书。
“那鸟儿永远啄不到葡萄的。”她的视线落在画上。那是表哥的手笔,一件他没有带走的东西。
振远没顺着接话。
“表嫂,你上回去医院,查出什么吗?”他问。
“哦,肝病罢了。”
他皱了皱眉头。
“我也意外,怎么会是肝病,应是肺病才对啊。——别那样看我,又没什么的。”
表嫂有一种缥缈的超然。像烟的蓝色,不留心分辨就难以看清。他寻思该说一些话,表示关心她的健康——连想法也词不达意。他从前怎么敢幻想当个诗人?
“我从前那些稿子还留着么?”
“你到书房里找找,应该在饼干盒里。”
“……饼干盒?”
“嗯。”她不作重复。
精美的饼干盒的表面磨掉了一点漆,掀开来明晃晃的。旧稿纸躺在里面,有被揉皱又摊平的痕迹。回忆纷涌而出。照进窗的光里夹着浮尘;老旧的电扇有茶色的叶片;教室前桌女同学扎了马尾,几缕头发弯弯曲曲黏在颈后;数学老师的手指被烟熏得泛黄;表嫂坐在画框下面,纤细的脚在拖鞋里也显出雍容;她给他煮过几次馄饨,飘着香菜叶的汤里没有盐。日复一日的他握着笔发呆,写出来的东西干巴巴的,配上拳打脚踢似的稚拙大字毫无诗意可言。他啧一声把盒子盖回去。转到厨房的冰箱前,打开一看塞满了东西,没有分门别类,只是为了强行填满所有的缝隙。他在上层找到一串葡萄,隔着透明塑料袋看去完好无损,全部取出来才知道已经烂得七七八八,发出一股酸味。他想成为诗人的梦,在空桌前虚耗的夏天,也就是这样的东西。
他回到表嫂的房门口。
“找着了吧?”
“嗯。”
“你瞧我,昏昏沉沉的,差点忘了正事。我是想让你来把画拿走的。”
屋里的画总共也就那么一幅,有且仅有的一幅。振远踩上椅子伸长两臂取下来,比想象中轻一点。他突然注意到房中的寂静,只有画框碰擦墙壁的声响。百合花的味道更显浓烈,简直可说是喧闹。他转过身,她朝着窗的脸在烟雾后面有一瞬间的模糊,和一直以来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蒸汽似的诗意带着无尽近似燥热的温暖又蒙上了他的脑。但他知道从今往后就没有借口再踏进来,也无法再称呼她什么了。他、葡萄和鸟停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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