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会散席,走出酒店时他脚步不稳险些跌倒,她冲上去扶了一把。
“得服老了。”他说。
她搀着他胳膊,旧西装面料摩擦在手掌和手臂里。有车来将他接走,他特地摇下车窗道别,这一幕教她印象深刻。某天闲来看到本地新闻中他的采访视频,他宣布有了新灵感,近期就动笔。
“老师,能否和我们说说,您从哪里得到的灵感呢?”
“我从一位年轻小姐的眼神里看到闪烁的青春和爱,她启发了我的创作。”
她偷偷掏出化妆镜来看自己的眼睛,与平日并无不同,照不出文思的泉源。又过一阵子,她已把这事忘得七七八八,却不意间在新的杂志上,读到了他那一篇新作。

办公室外有棵白兰树,披挂羽衣,不修边幅,像一位游手好闲的守墓人。是近操场、浸润汗水和叫嚷的缘故,与年轻人互相传染了一些吊儿郎当的作风习气。它一年窜得比一年高,已逼近教学楼的顶层,到了季节也不开什么花,高兴时才在高枝上挂一两朵——或许也防被人摘走。越是宝贵,越吝于显露,所以要人都去注意它摇摆的树叶。
世上再没有什么比青春和美更轻浮又沉重,它身负二者仍傲然而立,仿佛不惧来日。飞逝的时光凝固在树的血液里供它长青。课间,捧一杯茶站在窗边望着绿叶,也是惬意的。它于我是标杆和朦胧的寄托。
麒麟一走进来,自说自话地翻开我桌面的诗集。他腰杆笔直,严肃中带着傲慢。这孩子的功课时好时坏,教师轮番找他训话, 只在我教的这门语文上始终表现良好。
“依我看,你来中学里教语文是为了听人念你写的诗。”
给他说中了。我确乎喜爱学生的齐读:不分性别的河流般的声音无感情地刻意制造高低起伏,漠然算得上一种公允。风穿过白兰树的叶子送出香气也不是它的本意。我视树为友,自是书呆子酸腐的一厢情愿、蹩脚诗人的滥情。可惜写的那首关于白兰的诗并未选入教材,不然也能有机会一听同学们的朗读。
“你来读一读,怎么样?”
麒麟摆出一贯的不耐烦来。找出那首诗,清清喉咙,皱眉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你写的白兰树就是外面这棵?我瞧不出什么美,也不过是树罢了。”
响铃前他借了诗集去,我嘱咐他勿在课上读,小心给别科老师没收。至于他什么时候还来的,我也记不清了。
许多年后翻开旧诗集,里面掉出一团东西。拿放大镜来辨认许久,才猜出是干枯的白兰花,手似的一整朵,不等人触碰就萎去了。不任教已有数年,当时没得近观其花,如今虽仅得凭吊这丝枯黄碎片,以怀全树往昔夏日的丰姿,却也成全我一个旧念。

其中任何一个形象与她都联系不到一起。可那个故事唤起她的回忆。她也认识这样的少年人,走在别的什么树下——泡桐,泛滥的舌状花朵省略具象的口腔,烘出近似荤腥的浓烈气味的泡桐,甜腻的尽头发苦,毒药似的扼住喉头——嘲笑地发表对时事的看法,就如谈论未命名的远星。她醒悟过来,确信老师看着树的眼神一定是她看那个男孩的眼神。
她突然记起了席上得到过他的名片,忙打电话去,自我介绍并说明意图,希望能登门拜访。对方态度和蔼,答应了她的相约。
“我看了您的采访。老师说是从我这儿得到启发写的新作品,我很荣幸。”
“实不相瞒,这个构思酝酿已久,直到碰见你才有勇气提笔。”
“白兰树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个故事里没有我,连我的影子也没有。既然如此,您在采访里为什么那样说?”
“如果没有碰到你,我也不会写出来。看看你的眼神,多么坦率!我很久没看到这样的眼睛了。”
“我明白了。对您来说,我只是镜子。”
然而关于白兰树的诗是真的,收录在她那一届的中学课本里,曾是必背篇目,被教学参考书解读作诗人清高的自我写照——她也只能记得最后一句了——“你要向着顶上的阳光去,不与旁类并行。”故事里必有老师的虚构,难以断定究竟是哪一部分。也许麒麟没有念他的诗,也许麒麟没有爬过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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