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

下文大约是胡言乱语


1
夏天的暴雨里,我认识了贝。伞底下,她探出头来,不认生地要我带她到车棚取自行车。
我可能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笔画简单的名字的奢华意味——深海的珍宝,经受人的体温和血汗洗礼,最终端放在瓷碟中,安静等待某人嘴唇的碰触。这是蠕动着爱情和欲望的名字,我想。
我们成为了朋友,蹬着自行车乱窜,一人一口地分零食,交换尝对方的饮料。贝好像什么都知道,跟我说杜巴丽夫人的故事:“她像一只招摇过市的孔雀”。
我一直梦想着有这样的朋友,一个名为最好朋友的容器,一只幽灵,帷幔一般飘渺的暗影——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或柔软或晶莹的内料装填,给她或他或它我的残渣里全部的糖分——而打从贝站在我面前那一刻起,她的形象就已经超越我所有的期待,砸破预设的雕花相框。我的想象我们一起走进小巷里的唱片店,里面袅袅娜娜播邓丽君的歌。
“檀香喜欢什么呢?”
“不知道呀。”我望着她被太阳照亮的脸傻笑,只觉得那张脸温暖得像是要化掉,想要咬一口。我们的每一天都像胶片里的光影,模糊而灿烂地流溢,而一道折痕就能让它幻灭。要能和贝一辈子做好朋友就好了。这个念头的闪现,就清晰预示着它的不实际。
再说说学校里仅有的一株紫薇吧。我曾相信这瘦弱的树与我的命运隐隐相连,也许它会吸取我的目光和血肉作养料,挤出更为艳丽的花朵。身上的伤痕增添一块,花苞中就吐出多一抹紫红。我有些畏惧,却又不住受到吸引。
“即使不成气候那花也努力地生长,是这样吧?”
贝像能读出我的心思。我开心得轻飘飘的,脚尖几乎脱离地面,而鞋的形状把我束缚在原处。
“喜欢夏天的花就会在夏天死,有这样的说法。我和檀香在夏天遇见,会不会一起在夏天死?”她笑着说。
与她相识之后,我的看法悄然改变。紫薇树更像是贝的化身,纤细枝干深藏妖异,衬托着灰云滚滚的铅色天空。
“你回家越来越晚了。”父亲说。
我习惯性想要说对不起,话到嘴边又小心翼翼地吞回去了,藏起留着铁锈和薯片碎屑的指尖。桌上的饭菜色泽黯然而热气腾腾,我急忙赶去洗手。贝说这三个字太过沉重,会压垮人们的羁绊。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一度傻乎乎地每天对父亲重复这句话,它果真像个咒语,把我们都困在屋角的影子里。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是怎样学来的,可能是来自于无意中看到的电视剧吧。我非常非常笨拙,不知道怎样才能做一个好孩子,所以必须不断地为每一个错误道歉。
一定是这个缘故。所以我和父亲都无法感到幸福,家里的酒瓶才不会减少。我毫无保留地把烦恼告诉贝,如同进行一场琐碎漫长的告解。我的不值一提的苦恼写在碎纸片里,最终装订成册锁入柜中。
自打妈妈离开后,我不敢邀请朋友回家。父亲也许会把她们都吓跑。即使人不在,屋里也还奔流着他的气息,像动物巢穴一般辛辣腥臊,从无法锁定的暗孔里散发。顺带着,我也要被人讨厌,招来质疑。贝的话就没问题吧?我怀着怯生生的侥幸,像怀抱一袋胡乱扑翅的蝴蝶。
“欢迎你来。”我转动钥匙。
是周末,父亲不上班,点了一根烟在茶几边思索我不会理解的事情。
“想喝什么?有冰水和橙汁。”我热切地招呼。
这些东西是我买回来的,但是父亲不让我喝,自己也不喝,在冰箱放了有一个半月。可能当着客人的面他也不好阻拦,只是用血丝笼罩的双眼瞪着我走进厨房。我悄声哼起公交车广播里的流行歌,从开头哼到副歌才慢吞吞地找出三个玻璃杯来。窗外蝉鸣如同沸水。
“我昨天买了西瓜,要不要吃?”我得寸进尺,沉浸于挑战父亲的窃喜。
“好。”贝爽朗地回应我声音里不受控制的欢愉。我抱出那个黑美人冲洗一轮,活泼的水声被管道汩汩下咽。先是拦腰切为两半,再分成几块装盘。
父亲摆摆手,不碰桌上的西瓜,烟头按灭在桌边的烟灰缸,回自己房间。总有一天,他要伸手扼死我的,我深信不疑。
“他是不是有点让人害怕?”我压低声音。
“不会。”可能是要我宽心,她微微一笑。
我终于觉察自己的疏漏——长长的几分钟,我竟把贝和他晾在一起。该死的道歉的话语涌上嘴边。我使劲咬紧嘴唇,维持微笑的表情。
我带她参观房间——没有海报,没有玩偶,什么也没有。我曾逼真地描述收集来的娃娃,详尽到它们每一件衣服的蕾丝边,手指细节的缺陷。事实上那只是某家店橱窗,被我原封不动地强行说作自己房里的摆设。如果她问起来,我就一口咬定是爸爸生气的时候全部丢掉了。我不是个好孩子吧。她环视一周,注意到书架上成打的笔记本。
“好可爱。”爱不释手的样子。
“是我得意的收藏哦。”
“你很喜欢收集东西呀。”
“送你一本吧。”我全部摊在桌面让她选。不愧是贝,一眼相中了我的最爱。
“这个,可以吗?”
“嗯!”我一个劲地点头,笑意几乎撑破脸颊。千万只蝴蝶从我后背的皮肉挣扎而出。
就这样,贝成了我家仅有的常客。为讨她欢喜,我清扫废置多时的浴缸,邀她留下过夜。
2
她像一缕光,悠然穿入长久以来由我一人构成的世界,留下弹坑似的脚印。我的床上她躺过的地方,似乎都比从前柔软芬芳。午夜惊醒时瞥见她熟睡的背影便很安慰。你怕黑吗?我想问她。这个黑黢黢的钢筋水泥壳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贴近我,你知道吗?
这段时间里我的体重有所增加,皮肤发痒,长出许多疙瘩,也许是摄入过多富含油脂和糖分的垃圾。父亲也有点不同了,不再那么频繁地买醉,暴怒化为沉默。但我独自呆在房里时恐惧感还是犹如沸汤从头浇到脚,闷得透不过气。盯着空空的天花板,脑海里紫薇花枝的影像暗自浮出,在阴翳的雨空里摇颤。夏天向前行进。我们会在夏天死去吗?光是这么一想我就兴奋不已,身上新旧的伤痕都要亢奋地绷裂,疼得激出眼泪。
昨晚贝也应该躺在我的身边,可醒来时已空无一人。
我轻声呼唤她,走出卧室,找过客厅、厨房和卫生间,什么也没有。最后的最后,我推开父亲的卧室虚掩的门。
冷气扑面,同时闯入眼帘的是毫无讲究的床单上珍珠色的肉体。
“那样你会不会觉得好一点?”
贝拉起肩带,杏子似的眼睛被眼睑地遮去小半,弧线温柔。望着我的眼神带着母性的怜悯和冷漠。
身上每一两脂肪和肉都加倍地油腻沉重,我双脚着地却感觉自己像一头肮脏不堪的野物,误入了庄严圣洁的祭坛。在这里羔羊进献喉间之血。
“我……我不知道。”
我抬起手背蹭去碍事的眼泪,力图看得清楚些。贝美丽得不真实——只是她趴在这儿的这种感觉。她像一滴将坠未坠的泪水,一场浓缩的暴雨的倒影,触碰就会破灭。
“檀香。”
父亲在叫我。
房间里只有我和他。
“没完没了了?真该打死你这个烂货!”
我不去看他。
“贝。”
我茫然地重复这无所指的词语空壳。
父亲不休的咒骂听起来非常遥远,像受到干扰的电波。

“一个人太辛苦了。”她说。
无从作答。不能否认。难以承认。
向我伸来的手腕上有几道白色疤痕,似曾相识。我抬起自己的手来端详比对。

我应该是爱她的。我不能解析出这爱的成分和结构,它只是一个存在物,强烈得可以冲出胸膛,刀似的横在地上,锈蚀、血迹斑斑。不做些什么我就要失去她了,撞开这扇门后我们牵着的手就要松开,有万重山关拦在我们的指尖。我只有让自己又一次地相信,以投水自尽的决心扑向那个近似幻觉的身影。她面容清晰,神情犹如冰冷蚌壳。
来代替我吗?我握起她的双手,引向自己的颈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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